2011年12月25日 星期日

書寫繪畫之︰帕慕克


「我不想做為一棵樹,我想成為它的意義。」(麥田出版,李佳姍譯本︰頁88)
我以為,這句話總結了土耳其小說家奧罕.帕慕克,在他得獎作品《我的名字叫紅》中要說的話。
書是一位畫家朋友、小紅介紹的,也讓我重投闊別四年帕慕克的懷抱。這部小說集偵探、愛情、藝術、政治與哲學探討,雖是密植字版,五百多頁厚,難啃也是值得!




中西繪畫的哲學交鋒
中西文化衝擊,一直是帕慕克關心的主題,今次小說提及三套繪畫的哲學。
其一、回教繪畫,內容多是《可蘭經》的故事,筆法精細,稱「細密畫」;宗教性強,視點就是上帝的「真主視點」,展現真主阿拉所見的,所以畫是全世界,畫中央是阿拉所賜之物;


其二、西方繪畫,以寫實,科學為基礎,取材於真實景物或人物,視點是畫家現實的「肉眼視點」,透過透視法、大小比例,展示繪畫當刻、當地的真人視點;


其三、中國繪畫,小說中論述不多,但也簡要介紹了國畫的「神遊視點」,繪畫的意念伸延出畫紙之外,畫家也可能被納入畫中。




小說的時代背景,正是西方繪畫剛傳入土耳其,帕慕克多處讓回教與西方的繪畫理念交戰︰
「他們(西方)畫他們看見的,我們(回教)則畫我們想像的……(西方繪畫)讓一個人的面孔永垂不朽。」「(西方)畫家不能以心靈所見的樣貌來畫人,而必須呈現出肉眼所見的形體。」(頁237)
帕慕克並不單純為寫繪畫而寫繪畫。他把政治權力,配置於這場藝術角力中。在他筆下,土耳其在國際關係中,國力不及西方,所以蘇丹所信仰的藝術,亦開始由傳統穆斯林細密畫,轉移為西方「法蘭克派」。
若從小說的結構看,傳統細密畫的地位更岌岌可危。作者安排了當時三位年青細密畫家天才中的一位,謀殺了兩位同業,而原因就是背叛了自己的宗教,畫一幅寫實的、讓自己永垂不朽的自畫像!他又安排蘇丹決定,由一位二流的細密畫家,為他仿效西方畫法,製造一本「秘密畫冊」,而非真正的大師。還有,小說中所有細密畫家都沒有好下場︰兇手近乎滑稽地死於非命、大師在飽覽前輩傑作後自刺盲雙目,致於另外兩位年青天才,亦在這場陰謀中,身心遭受重創。
如果選擇投向西方,帕慕克的態度仍是悲覯︰「(威尼斯總督)會嘲諷鄂圖曼人放棄身為鄂圖曼人,並且從此不再害怕我們。」(頁524)
描畫的意義
設若形體是世界的表象,繪畫究竟要捕捉其表?還是其裡?所謂的「意義」,究竟是誰下的界定?若從真主出發,那會是宗教定義;若從寫實主義繪畫出發,那會是其物理性定義;若從當權者出發,那會是……也許會有人從繪畫的媒介當中尋求意義,譬如從其中的色相,色與色的關係,光與影的關係,尋求美與感動;又或者我們還是停在人世間,但並不從當權、建制出發,而是尋找人本身、當人落在世俗之中、當人落在命運或時代的矛盾之中,我們尋找當中的寬慰與價值……又或者……
小說中,鸛鳥是其中一位細密畫家天才,他講述三個有關時間的寓言,說明繪畫保留了永恒。不過,帕慕克卻又指出真實的另一面︰在蘇丹互相的攻伐中,朝代轉換,新權貴為張顯其權力,往往把舊畫書中的圖畫書拆下來,重新釘裝,於是這幅畫併於另一本毫不相干的畫冊中;朝代再換,又再釘裝。但最不幸的下場是,新畫、舊畫都塵封於皇宮的深處,無人問津。
帕慕克借鸛鳥之口,點出了一個宗教上的定義︰真主的繪畫能勝過時間,保留了永恒。但同時,小說補充了另一個歴史性的定義︰灰飛煙滅!時間摧毀了一切,當權者的生死、畫家個人的榮辱、繪畫,甚至附託於畫紙之上的宗教。
縱使灰飛煙滅,帕慕克也並不全然無望︰「希望有一天,我們能無憂無懼地敍述自己一生的故事,呈現我們最真實的生活樣貌。」(頁520)
這是一個接近自然人文主義的定義。身為一位二十一世紀的小說家,他也在訴說時代的心聲。


(說《我的名字叫紅》之一,待續)

2 則留言:

  1. 能無憂無懼地敍述自己一生的故事,呈現我們最真實的生活樣貌‥‥‥
    難。因為人與人之間存在太多猜疑,而且恐懼也是每個人最大的心魔(敵人)。

    回覆刪除
  2. 是的,心魔也許是人最大的敵人!希冀無憂無慮,諷刺地,最大的憂慮來源,可能就是自己!

    回覆刪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