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12月23日 星期五

當玻璃不是玻璃


讀人家寫自己,是一件很有趣的事。有的東西,自己沒想過,但卻出自人家之手筆,看的時候添了一份距離感;是更真實嗎?更確定嗎?

老師教我們看物象,不要看表面,不要受困於人世間所賦予的「意義」。設若「樽」不是樽,「玻璃」不是玻璃,而是我看見它,並在它之內,也看見了其他……

多謝譚以諾先生!在網上碰到文章,原來已是大半年後的事。從這篇文章,看見了自己,也看到了其他更多、更多……





平坦之不可得︰讀鄺國惠作品三種

《文學評論》第12期(2011年2月)節選了《消失了樹》的部份。全文如下︰
由於1997回歸,80年代尾、90年代,甚至是回歸後有不少香港文學作品探討香港文化身份的問題,有回溯大歷史之作如施叔青的「香港三部曲」《她名叫蝴蝶》(1993)、《遍山洋紫荊》(1995)、《寂寞雲園》(1997)和董啟章的《地圖集》(1997);有家族史如西西的《飛氈》(1996)和陳慧的《拾香紀》(1997);有寫女性個體歷史如辛其氏的《紅格子酒舖》(1994)和黃碧雲《烈女圖》(1999);有以外地經驗定義自身如也斯《記憶的城市‧虛構的城市》(1994)和黃碧雲的《後殖民誌》(2003);還有西西短篇〈浮城誌異〉(1986)、黃碧雲短篇〈失城〉(1993)、心猿的《狂城亂馬》(1996)和董啟章的《V城繁勝錄》(1998)等。當中卻漏了一個名字︰鄺國惠。
鄺國惠的作品不多,只有三本。先是獲得1995年「第一屆天地長篇小說創作獎」亞軍的《普洱茶》(1997),接著十年後又交出一長篇《消失了樹》(2007),還有剛出版的短篇小說集《新聞在另一端》(2009)。

《普洱茶》︰泡普洱最方便,用甚麼器皿都可以
《普洱茶》講述敘事者「我」被邀到台灣為新晉歌手習生拍攝MTV。「我」因著父親新逝,也因著不想面對香港複雜的情況,於是就答應跑到台灣去,試試看是否可以在那邊整埋自己的思緒,看看是否有機會長遠發展。
有趣的是,習生生性不喜歡給別人詮釋,但卻是他主動要求公司請「我」從香港到台灣幫忙拍MTV。而就「我」而言,問題是︰究竟在MTV中,習生哪些東西要保留?哪些東西要加上去呢?又該投射出一個甚麼的統攝形象呢?就在「我」離開香港去避開身份問題時,他卻要在台灣為別人打造/創造一個身份。後來「我」發現習生在電單車上獲得新生。
有一回習生騎著一架只有50c.c.的電單車,載著「我」。由於當天入夜後水靜河飛,所以習生可以瘋狂的飊車。「騎在車背上我在飛翔,習生是我的獨角飛馬,載我向美的概念馳騁。」(1997,頁25)這個電單車飛翔的意象讓我們想起崑南〈地的門〉的結尾,葉維廉曾評論︰「主人公葉文海自身生命的流離、民族在兩霸、兩種意識形態的對峙下的流離、在殖民文化工業和附庸於西方文化工業之商品文化下香港人的流離……發現他自己原是空洞的胸中己經塞滿了絕望,彷彿唯一的飛翔只有馳向死亡。」[1] 同樣,「我」也是在兩霸之中流離,在殖民主與祖回之間流離,希望到第三空間(台灣)去梳理這種流離的狀況。不過,「我」並沒有葉文海般絕望,習生的電單車亦沒有葉文海的快,路的終端也沒巨大的懸崖,以至他們沒有飊離原來的航線,沒有從斷崖連車飛躍而下。
後來習生借來哈雷電單車︰「哈雷機車是歪離常規的東西,歪離交通安全標準以及物理定律。高速之下世界已變形扭曲,讓我暫時忘記時光的法則,肆意回憶年輕時的熱血行動。」(頁66)不過,這等馬力的車是不能在台北街上行走的。在這個規範下,「我」與習生只好在公寓室內騎上電單車,在幻想中想像自己的飊車。這種含有「表演」成份的歪離與拍攝MTV構作一個身份相似,都是在現實中製造一個空間,讓主體可以進入去擺脫一下;但離開這個想像空間後,他們卻依然要回到現實,面對現實的糾結。
現實是,不論是台灣人還是香港人,身份建構的工程遠未完成,就如習生與唱片統籌楚伶就茶種的爭論。楚伶說台灣原沒有烏龍茶,又說「台灣烏龍比較接近日本的煎茶,多於中國原本的烏龍茶。」而習生立刻反駁說︰「日本的茶也源於中國唐朝。日本茶是蒸的,這就是唐朝人製茶的特色。」(頁29-30)不過這種往上溯源的爭論只會沒完沒了,對回應當下現實的身份處境沒有幫助,茶壼這意象能說明的反而更多。習生曾強調「任何一個紫沙壼都只可以泡單一種茶,因為茶壼吸收了不同茶葉的香味,味道就會亂,這樣再好的茶也泡不出真味來。」(頁212)這似乎說明,他嚮往一種固定的身份,而身份的積存,該如壼中的茶香一般,越積越厚;反倒產自雲南輾轉傳到香港的普洱茶,對茶壼並沒有甚麼要求,「泡普洱最方便,用甚麼器皿都可以。」(頁230)
不論是台灣人還是香港人,在文化的旅程中都是幾經轉折,在身上沉積了不同的文化,難以就文化身份有個清晰的界定。有人或會讚許普洱茶的方便,擁抱流動身份 (flexible identity) 帶給他們的另類想像;不過就「我」和習生來說,在流離下生活,他們「只希望共同經歷這一份絕對的感覺」(頁237),不論是在戀情上,還是在文化歸屬上。鄺國惠透過這樣一個香港人到台灣這個異地的故事,表達他對流離的不安,對期望安穩和絕對的想像。無怪乎他這篇尚佳的作品無人問津,只因為絕對的身份對當時普遍歌頌流動和混雜的後現代潮流,是多麼的格格不入。

《消失了樹》︰舉世無雙的巨大手臂,一定可以把一切都挽回過來
在回歸後,文化身份的追尋退了潮,陳冠中的〈甚麼都沒有發生〉彷彿為回歸這件事定了音︰甚麼都沒有發生;而新世代的作家如謝曉虹和韓麗珠也沒有在這探索上打轉,至於董啟章,雖在「自然史三部曲」的第一部寫及家族史,但往後兩部要追尋的則遠不是「文化身份」這四字可以涵蓋。
鄺國惠卻在十年後交出《消失了樹》。
《消失了樹》雖也是關於回歸的作品,寫作手法卻與《普洱茶》完全不同。《普洱茶》以寫實為主,但《消失了樹》卻異常魔幻,而在魔幻的表面往往看到與現實的對應,這種寫法像是承接西西、董啟章以來的寓言/隱喻式寫作。故事虛構了島和大陸,談及島回歸大陸前後的狀況,談及督憲爺把權力交給總統和總統夫人的情況,談及島民面對回歸的心態,最重要是談及四位主角──唐棣、亞申、Dave、西柏--連同與他們接觸的人──鄒越和杜若──的故事。
唐棣四位主角中最野心勃勃的一位,故事開頭就已經大致研發出如何把玻璃變鑽石(呼應陳栢祥主持和主唱的《運財至叻星》,代表香港人「至叻」的精神)。因著回歸臨近,他想要在回歸之前把一切辦妥,得到專營權,但卻因為政權轉移,事情一拖再拖;及至回歸後,新政權不太信任他而把專營權交給其他人,他不無感嘆的說︰「縱使這裏仍然不是大陸人的地方,難道這裏是唐棣這種人的地方嗎?」(2007,頁299)一個野心勃勃的機會主義員,最後變得兩邊不是人。
西柏代表著回歸期間另一種島民︰到督憲爺府轉換頭髮顏色,向西邊去。他從少到大研究這研究那,曾與唐棣伙拍研究鑽石,但是在這個轉折期,他決定離開島到西邊去,成為移民的一員。去後,他經常把錄音帶寄回島上給他的朋友,而每段錄音,就是標誌著一段過去了的時間。錄音帶凍結過去的時間,而聽錄音帶就能把那時間帶回現在,西柏所代表的,就正是急著逃避回歸要離開香港的一代,卻又眷戀著香港老舊而美好的時光。及至回歸後,他又回到島上,並把唐棣變鑽石的公式給賣了。單從錄音帶事件西柏看似是念舊的一員,但在大時代的氛圍塑造下,他也只好成為機會主義者的一員,無論如何念舊,朋友還是可以賣出去的。大陸人不明白島上玩的遊戲,為何要預留互相背叛的空間,是以,島一直被稱為「鐘擺之都」。
至於從大陸來的鄒越,更是名符其實的機會主義者。她在來到島上,懷著受歧視的心態要「島上每個男人愛上我」(頁52)。後來,她真學懂說島上的語言,但卻猛然發現,她喪失了說另一些語言的能力。這貫徹了作者的看法︰流動身份之不可得。以為自己能同時擁有兩種身份,但在時間之流下發現,當人獲得這邊廂的認同時,無可奈何地很難被那邊廂的人所認同。鄒越這個人確實可以自由流動,但她卻難以完完全全撇除身份認同,成為世界公民。當她憑藉她外來者的觸覺,發現這島往後還是獃不下去的時候,她就想回大陸去。她以為自己有大陸的背景,可以在大陸有所作為,就與Dave回東北去,只是在杉材集團的總部往外看時,卻見「四野雪茫茫,兩人萬分孤絕的發了楞了。」(頁372)流動對鄒越來說是美好卻又不可得的想像,她在不同的地方都急於獲得別人認同恰恰表明,其實她難以得到認同,她的時間好像總是錯了,身份總是外來人。
最後的是最平凡的亞申,最按部就班的。他是四個中最不為回歸籌算的人,只著眼於自己的感情世界中。但外部世界的狀況,使得他的感情也浸淫在這種末世的氣氛中。他「只敢在被單下如蟲潛行的手,爬過去,探過來,哪裏是幸福之所在?尋索是自主,抑或拒絕也同樣是自主。明明喜歡,就是不敢。」(頁229)因著前路不明,就連感情也變得難以投身。亞申覺得,「無論身處這座傳說之城,抑或現世界都同樣陷於難以理的孤獨中。」(頁332)
作者對回歸是如此悲觀的,在回歸不久,政府發現「島的東南面瀕海幾條街沉進海裏去了」(頁262),街愈來愈斜,甚麼都坍塌,腳下也變得搖搖晃晃。政府以為只要有「舉世無雙的巨大手臂,一定可以把一切都挽回過來」(頁276),但是島民呢?明顯已經對這種宏大作業無所寄望,「全島人盡皆陶醉於這香草的芬芳中;誰個不默默懷緬兒時風光的日子。」(頁281)至於四位主角,無論是回歸前面對轉移的不確定,還是在回歸後對前境的無望,他們都跑到酒裏去,去製造幻覺,去忘記今天、昨天、明天,甚麼都不管。當大家都浸在酒裏,就可以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︰「對於島民來說,在世紀更替前要面對一個更具體的轉變。不過這些都時隨著沉默消失了,彷彿不說,便不復存在。」(頁153)這種末世、無望而不定的氛圍,縱使不是回歸前後全部香港人的寫照,至少是作者那代一面對回歸時的切身感受。

《新聞在另一端》
而在最新的短篇小說集中,作者在〈序〉中表明,希望可以將以記者身份沒有報道的故事寫成小說,是以在這集中有不少故事以政治為題材的︰從小人物的角度出發,討論政治與市民生活的關係。
不過,這集中最引人注目的,是延續《消失了樹》中「酒」和「斜」這兩個主題的〈酒吧街〉和〈大河小河〉。在〈酒吧街〉中,作者開宗明義的說明這故事是以1992年除夕蘭桂坊人踩人的事件為藍本的。這故事是寫亞彬和Jasmine二人的戀情故事,從而側寫蘭桂坊的故事,再而暗寫港人面對回對的情緒。作者繼續延展《消失了樹》的風格和態度,以魔幻的寫法寫及他對回歸無可奈何的悲觀態度。是以酒依然是小說中最重要的意象。面對回歸帶來的鬱悶,「亞彬驚覺,自己不願停在任何地方,卻又生怕沒地方可落腳,所以不敢許下甚麼承諾,卻相信這種無言的許願,但到頭來發現彼此情懷都改變了。」(2009,頁241)。所以,他只好浸在酒中,以酒來製造幻覺,來舒解世紀末的鬱悶。
至於〈大河小河〉則是關於老爸大河和兒子小河兩代人的故事,他們都想離開斜道,找個平坦的地方。「在這條誰都不願意留下來的斜道上,小河便參加了他所屬於那個時代的遷徙行動,就依循與父親當年遷徙過來剛好相反的方向,往河的北岸走去。」(頁261)在這個新時代,流徙的流向倒了過來,只是這樣翻來倒去,平坦的地面依然是尋不見的。若然平坦代表富足,而傾斜代表貧窮,「對於這些終生渡河、在河的兩岸來回跑的人來說,命裏注定是沒有奢侈這回事。這是打從心底裏來的貧乏,一種旁人無法了解的貧乏。」(頁267)作者透過傾斜說明了人的流向,也說明了人無根的狀態。所以平坦,另一層意義就是有個固定的地方,可以把自身身份定下來。這又回到《普洱茶》的老問題。而面對這問題,鄺國惠從來都是悲觀的。他的悲觀,來自想要尋找穩定的身份/家,但在這個世代,在香港,註定是找不到的
譚以諾個人網頁︰http://enochtam.wordpress.com/

5 則留言:

  1. 詮釋是一件很奇妙的工程!當A君說了一句話「A」,某甲聽了詮釋為「甲」,某乙可能詮釋為「非甲」,剛好相反;而更玄妙的是,「甲」與「非甲」都不曾出現在A君的腦裡。

    譚兄讀了《大河小河》,得出「家,註定是找不到」的詮釋。
    ALICE讀了,解讀是「家的味道」(我深深記得,這是你在讀書會上的用詞,哈!)存在於三代人造蘿葡榚之「家統」中。

    這個狀況讓我反複思量。譚兄形容我悲觀,我沒這樣想過,但這份情懷我卻感到共鳴。另方面,新年造蘿葡榚這作業,是真人真事,我寫小說時手起刀落,沒深究過背後是甚麼。我以為,「家之不可得」,是一個歴史大環境的論述,而「家統之持續」,可說是小人物的小玩意。
    於是我又想,「家」究竟何所指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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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"家"究竟何所指...家可以是任何東西,近日我讀到這一段文字,讓我想到"家".
    泰坦族大神普羅米修斯,因悲憫人類不知用火,生活在陰暗寒冷之中,便不顧諸神的禁令,將火帶到人間.人類有了光明與熱烈的生活,而普羅米修斯則被諸神懲罰.
    他的"肉身"被鐵鏈綑鎖在山壁巨石之上,每天有巨鷹前來,以利爪撕裂仔的胸膛,啄食他的心,肝,內臟,他在巨痛中呼叫著,看著自己的"肉身"鮮血淋漓,感受五臟六腑被撕裂嚼食的痛.
    在巨大的痛楚之後,這懲罰並未終止,"肉身"將在夜晚完全復完痊癒,等待黎明初起,巨鷹再度來臨,"肉身"要再一次承受撕裂之痛,再度呼叫,再度血淚交迸,再度憤懣絕望,但絕不求饒,也絕無怨悔...不是靜待死亡,不是靜待復活,也不祈求解脫或昇華,"肉身"只在"肉身"的劇痛中自我完成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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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你如何理解「"肉身"只在"肉身"的劇痛中自我完成」這句話;可以多說一些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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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. 鄺兄︰

    想不到你會光臨小弟的Blog,很高興。文章隨便轉載,榮幸之至。

    其實我覺得鄺兄的《消失了樹》和短篇〈酒吧街〉實在是香港文學經典之作,可惜甚少人討論,不想它們埋沒,就勉力而為的寫篇評論,希望引起別人多點留意。你的小說遠超我的理解力,所以寫得不太好。下次有機會會把文章寫好的。

    小弟新小說《黑目的快樂年代》也出版了,有興趣請支持支持。

    http://twilitpub.wordpress.com/2011/12/05/%E9%BB%91%E7%9B%AE%E7%9A%84%E5%BF%AB%E6%A8%82%E5%B9%B4%E4%BB%A3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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