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12月30日 星期五

書寫繪畫之︰不隨俗


畫家靠雙眼繪畫,對一般人來說,失明是畫師的極限,但在《我的名子叫紅》中,失明卻展現了無限!
「繪畫的用意在於尋求阿拉的記憶,從祂觀看世界的角度來觀看世界。」(麥田出版,李佳姍譯本︰頁123)
奧罕.帕慕克借天才細密畫家橄欖之口,說了一則寓言︰一位大師替黑羊皇朝畫了一本舉世無雙的畫冊,但這卻給他招來殺身之禍。於是他刺盲雙眼,逃到白羊皇朝,並在失明中(憑真主的眼睛)畫出經典。
從寓言誘發的聯想
倘若刺目代表對現權力(體制/世俗)的抗制,那麼得到第二個蘇丹賞識,便代表了另建第二套權力。這個可堪回味的設願,其中更可細分出三套,我姑且名之為「生命形式」,又或者「安身立命的哲學」。


三盞燈,三輛車在同一路上;會是三個不同的目的地嗎?

其一、採取抗制行動,如言論、脫離「現權力」等,並期望「第二權力」出現,如另類權威,同類結社等;
其二、採取抗制行動,但不期望「第二權力」出現;
其三、所採取的抗制行動是象徵性的,表明立場,並期望「第二權力」出現,但留在「現權力」中。
這三套想法的分別在於︰對「現權力」、對與其他人互動抱有多大期望。「第二類」的期望最少,「第一類」、「第三類」同樣對他人抱有期望,但分歧在於「現權力」,所以前者另起爐灶,後者則認為在「現權力」仍有空間,希望從此途徑接觸其他人。
不過利之所致,有的人號稱「第一類」或「第三類」,實則另有圖謀,可能是「第四類」(想法與「現權力」根本就一樣),原則、理念都只是幌子。這情況在藝術、學術、政治圈裡比比皆是。
樹上的假第一
大忍忍於市。早前,讀書會圍讀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《樹上的男爵》,小說主角叫小謨,正正就是這種「假一類」!他十二歲說不隨俗,終身在樹上生活,建立「第二權力」。在作者的安排下,他為眾人救火、引水、打海盜,感化殺人犯,而偏偏就是全村其他人都不懂做這些事;他從樹上吊下金錢,從地上買來書本,好像這些書根本就不是地上「建制」的產物!他不要從樹上走下來時,就認為精神與形式不可分割;但在接受父親爵位時就可以分了,他要的是當中高貴的情操!

小說末段說小謨遇上一個軍官,並諷刺他一生征戰是徙勞。不過若我們設想,這位軍官自十二歲手倒立,說是以另一觀點看世界,維持一生。這樣,他會從小謨的對話中,察覺戰爭的不足嗎?重點是︰第二權力,能確保其精神是正義嗎?抑或這種與權力/體制/世俗劃清界線的做法,會否反過來蒙蔽了理智,將一切合理化?

徙具虛形的一生樹上,小謨是自鳴清高,卡爾維諾是自欺欺人。《樹上的男爵》是卡爾維諾的劣作!



「第一類」與「第三類」對話
「第二類」獨善其身,我們無從得知身邊有多少這類人;「第四類」隨波逐流,這些人數之不盡。但他們的處境是簡明的,而「第一類」與「第三類」卻複雜得多。「第一類」與「第三類」及「第四類」競爭聽眾,但所能利用的手段、平台與身份都是弱勢。「第三類」身處建制中,靈活、折衷與妥協,時時引誘放棄原則。

現代人生來就在建制中,這是不能逃避的實況。我們的價值觀,往往是在工作、爭取理想、失敗、再爭取的經歴中,漸次形成。如此這般,「要做第一類人」這個念頭,有可能成為遭逢挫折的安慰劑;而「要做第三類人」,也可能是換取利益的借口。

有的人形容,「第一類」是「革命派」,「第三類」是「改革派」,這兩派生來就水火不容。不過,我們不要忽略,他們都有一個「革」字︰其實,可能大家心中的目的地是一樣,只是走了不同的路。

或者可以來一場夜話……「第三類」是需要「第一類」的提醒,不要迷失;「第一類」是需要「第三類」的聲援,抵禦孤清。

在《我的名字叫紅》中,角色都為蘇丹皇帝(現權力)辦事,但不幸的是他的想法有變,於是眾人被迫選擇︰大師自刺雙眼做「第一類」,兇手做「第二類」,布拉克做「第四類」,另外兩個天才畫師,見蘇丹時畫蘇丹喜歡的,拿到市場上賣時畫自己喜歡的;這應該算是「第3.5類」吧!

(說《我的名字叫紅》之三,完)


2011年12月27日 星期二

書寫繪畫之︰我做我


現今畫壇流行個性,講「SIGNATURE STROKES」。記得年前到北京798採訪,一位畫家說自己幾經辛苦,終於尋得「迷彩」作為他的「SIGNATURE STROKE」,當時他臉上盡是自豪,盡是欣悅。於是我知悉,時下賣畫講個性,簡直要唔簽名,人家都知道這就是「你的畫」!



瑕疵是風格之母
在《我的名字叫紅》的穆斯林世界中,個人風格是瑕疵。奧罕.帕慕克在小說中,借一位細密畫家天才蝴蝶之口,講了三個寓言,點出真主才是無限,以畫家個人的「小智」,風格便淪為瑕疵。
帕慕克以蝴蝶這個角色說這番話,別有一番意味。諷刺得很,在作者筆下,蝴蝶是一位為別人讚美而畫的人!
「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師,但他自己不明白。就算他繪畫時,也還是放不下外在世界。」(麥田出版,李佳姍譯本︰頁350)不過,作者又語帶憐惜的接著說下去︰「唯有蝴蝶的敏銳,以及他對自己調色板的信念,才有能力阻擋威尼斯的藝術概念。」(同頁)
一位年青、真正有才華的畫家,卻不以自己而畫;他不以真主而畫,而是世間的讚美而畫。這樣一位「天才」,給我很大啟發。對於一個不信有神的人如我,究竟為何而創作?可以為甚麼而創作?
藝術之於我
許多年前看過一齣電影,劇中有個故事︰
在沙漠裡,一個旅人走著,日復一日。他感到疲累極了,抬頭遠望,在沙漠盡處看見一座山,山上有條河,細細的,一直流到他跟前。於是他在河裡洗洗面,洗洗腳,再喝幾口水。他感到舒暢極了,精力也回復了過來。然後,他繼續走。
那條河之於旅人,就是藝術之於人生。


四年前,跟朱老師學畫。他沒教我畫甚麼,跟我說繪畫的法則。
一年前,跟CHRIS學畫。他認為法則有局限,來跟我說畫甚麼。他雖然不是穆斯林,但看法卻頗相近。他相信有一個神,藝術是要探求「他」,貼近「他」。一幅畫,不是一個答案,而是開啟更多的路,追尋下去。
有次上堂,他看著我畫一個貝殼,十分滿意,走來我身邊說︰「你今天做的,加上你的經歴,嗯……是會有點東西看的!」不過,在過去年多以來,他不時說我所做的很俗。我發覺,我畫的愈是「垃圾」,如廢紙,空盒之類,他愈是覺得滿意。
兩位老師都說,畫甚麼(內容/題材)不重要,關鍵是如何畫。
兩星期前,我拿一幅「地鐵畫」給CHRIS看。他指了畫中幾處說,這些看來好像好好,其實不是,是很俗。當時我不開心,後來又想,既然內容不重要,又何來俗不俗?我們豈非先跌進執著的網中,才會覺得某某東西不應該?才認為要打破它?
其實,是痛苦與憤怒令我們執著。

一如《我的名字叫紅》中的兇手︰「你之所以殺他是因為你想要照自己的意思繪畫,無需懼怕。」(頁232)

好勝與讚美,同樣令人執迷。藝術之於生命,應該是寛慰,釋然,清洗煩惱;如水。
一個藝術家,不應追求一種顯而易見的「SIGNATURE STROKE」。在帕慕克眼中,真正的風格欲藏還露。
「真正揭露我們的,是當我們在呈現主題時,融入圖畫之中的隱微情感︰一絲從圖畫深處發散的光芒;一種猶豫或憤怒的氣氛,蘊含於人物、馬匹和樹木的構圖關係中;一棵迎向天際的柏樹瀰漫的渴望與哀愁……這些才是我們隱藏的痕跡。」(頁353)


(說《我的名字叫紅》之二,待續)



2011年12月25日 星期日

書寫繪畫之︰帕慕克


「我不想做為一棵樹,我想成為它的意義。」(麥田出版,李佳姍譯本︰頁88)
我以為,這句話總結了土耳其小說家奧罕.帕慕克,在他得獎作品《我的名字叫紅》中要說的話。
書是一位畫家朋友、小紅介紹的,也讓我重投闊別四年帕慕克的懷抱。這部小說集偵探、愛情、藝術、政治與哲學探討,雖是密植字版,五百多頁厚,難啃也是值得!




中西繪畫的哲學交鋒
中西文化衝擊,一直是帕慕克關心的主題,今次小說提及三套繪畫的哲學。
其一、回教繪畫,內容多是《可蘭經》的故事,筆法精細,稱「細密畫」;宗教性強,視點就是上帝的「真主視點」,展現真主阿拉所見的,所以畫是全世界,畫中央是阿拉所賜之物;


其二、西方繪畫,以寫實,科學為基礎,取材於真實景物或人物,視點是畫家現實的「肉眼視點」,透過透視法、大小比例,展示繪畫當刻、當地的真人視點;


其三、中國繪畫,小說中論述不多,但也簡要介紹了國畫的「神遊視點」,繪畫的意念伸延出畫紙之外,畫家也可能被納入畫中。




小說的時代背景,正是西方繪畫剛傳入土耳其,帕慕克多處讓回教與西方的繪畫理念交戰︰
「他們(西方)畫他們看見的,我們(回教)則畫我們想像的……(西方繪畫)讓一個人的面孔永垂不朽。」「(西方)畫家不能以心靈所見的樣貌來畫人,而必須呈現出肉眼所見的形體。」(頁237)
帕慕克並不單純為寫繪畫而寫繪畫。他把政治權力,配置於這場藝術角力中。在他筆下,土耳其在國際關係中,國力不及西方,所以蘇丹所信仰的藝術,亦開始由傳統穆斯林細密畫,轉移為西方「法蘭克派」。
若從小說的結構看,傳統細密畫的地位更岌岌可危。作者安排了當時三位年青細密畫家天才中的一位,謀殺了兩位同業,而原因就是背叛了自己的宗教,畫一幅寫實的、讓自己永垂不朽的自畫像!他又安排蘇丹決定,由一位二流的細密畫家,為他仿效西方畫法,製造一本「秘密畫冊」,而非真正的大師。還有,小說中所有細密畫家都沒有好下場︰兇手近乎滑稽地死於非命、大師在飽覽前輩傑作後自刺盲雙目,致於另外兩位年青天才,亦在這場陰謀中,身心遭受重創。
如果選擇投向西方,帕慕克的態度仍是悲覯︰「(威尼斯總督)會嘲諷鄂圖曼人放棄身為鄂圖曼人,並且從此不再害怕我們。」(頁524)
描畫的意義
設若形體是世界的表象,繪畫究竟要捕捉其表?還是其裡?所謂的「意義」,究竟是誰下的界定?若從真主出發,那會是宗教定義;若從寫實主義繪畫出發,那會是其物理性定義;若從當權者出發,那會是……也許會有人從繪畫的媒介當中尋求意義,譬如從其中的色相,色與色的關係,光與影的關係,尋求美與感動;又或者我們還是停在人世間,但並不從當權、建制出發,而是尋找人本身、當人落在世俗之中、當人落在命運或時代的矛盾之中,我們尋找當中的寬慰與價值……又或者……
小說中,鸛鳥是其中一位細密畫家天才,他講述三個有關時間的寓言,說明繪畫保留了永恒。不過,帕慕克卻又指出真實的另一面︰在蘇丹互相的攻伐中,朝代轉換,新權貴為張顯其權力,往往把舊畫書中的圖畫書拆下來,重新釘裝,於是這幅畫併於另一本毫不相干的畫冊中;朝代再換,又再釘裝。但最不幸的下場是,新畫、舊畫都塵封於皇宮的深處,無人問津。
帕慕克借鸛鳥之口,點出了一個宗教上的定義︰真主的繪畫能勝過時間,保留了永恒。但同時,小說補充了另一個歴史性的定義︰灰飛煙滅!時間摧毀了一切,當權者的生死、畫家個人的榮辱、繪畫,甚至附託於畫紙之上的宗教。
縱使灰飛煙滅,帕慕克也並不全然無望︰「希望有一天,我們能無憂無懼地敍述自己一生的故事,呈現我們最真實的生活樣貌。」(頁520)
這是一個接近自然人文主義的定義。身為一位二十一世紀的小說家,他也在訴說時代的心聲。


(說《我的名字叫紅》之一,待續)

2011年12月23日 星期五

當玻璃不是玻璃


讀人家寫自己,是一件很有趣的事。有的東西,自己沒想過,但卻出自人家之手筆,看的時候添了一份距離感;是更真實嗎?更確定嗎?

老師教我們看物象,不要看表面,不要受困於人世間所賦予的「意義」。設若「樽」不是樽,「玻璃」不是玻璃,而是我看見它,並在它之內,也看見了其他……

多謝譚以諾先生!在網上碰到文章,原來已是大半年後的事。從這篇文章,看見了自己,也看到了其他更多、更多……





平坦之不可得︰讀鄺國惠作品三種

《文學評論》第12期(2011年2月)節選了《消失了樹》的部份。全文如下︰
由於1997回歸,80年代尾、90年代,甚至是回歸後有不少香港文學作品探討香港文化身份的問題,有回溯大歷史之作如施叔青的「香港三部曲」《她名叫蝴蝶》(1993)、《遍山洋紫荊》(1995)、《寂寞雲園》(1997)和董啟章的《地圖集》(1997);有家族史如西西的《飛氈》(1996)和陳慧的《拾香紀》(1997);有寫女性個體歷史如辛其氏的《紅格子酒舖》(1994)和黃碧雲《烈女圖》(1999);有以外地經驗定義自身如也斯《記憶的城市‧虛構的城市》(1994)和黃碧雲的《後殖民誌》(2003);還有西西短篇〈浮城誌異〉(1986)、黃碧雲短篇〈失城〉(1993)、心猿的《狂城亂馬》(1996)和董啟章的《V城繁勝錄》(1998)等。當中卻漏了一個名字︰鄺國惠。
鄺國惠的作品不多,只有三本。先是獲得1995年「第一屆天地長篇小說創作獎」亞軍的《普洱茶》(1997),接著十年後又交出一長篇《消失了樹》(2007),還有剛出版的短篇小說集《新聞在另一端》(2009)。

《普洱茶》︰泡普洱最方便,用甚麼器皿都可以
《普洱茶》講述敘事者「我」被邀到台灣為新晉歌手習生拍攝MTV。「我」因著父親新逝,也因著不想面對香港複雜的情況,於是就答應跑到台灣去,試試看是否可以在那邊整埋自己的思緒,看看是否有機會長遠發展。
有趣的是,習生生性不喜歡給別人詮釋,但卻是他主動要求公司請「我」從香港到台灣幫忙拍MTV。而就「我」而言,問題是︰究竟在MTV中,習生哪些東西要保留?哪些東西要加上去呢?又該投射出一個甚麼的統攝形象呢?就在「我」離開香港去避開身份問題時,他卻要在台灣為別人打造/創造一個身份。後來「我」發現習生在電單車上獲得新生。
有一回習生騎著一架只有50c.c.的電單車,載著「我」。由於當天入夜後水靜河飛,所以習生可以瘋狂的飊車。「騎在車背上我在飛翔,習生是我的獨角飛馬,載我向美的概念馳騁。」(1997,頁25)這個電單車飛翔的意象讓我們想起崑南〈地的門〉的結尾,葉維廉曾評論︰「主人公葉文海自身生命的流離、民族在兩霸、兩種意識形態的對峙下的流離、在殖民文化工業和附庸於西方文化工業之商品文化下香港人的流離……發現他自己原是空洞的胸中己經塞滿了絕望,彷彿唯一的飛翔只有馳向死亡。」[1] 同樣,「我」也是在兩霸之中流離,在殖民主與祖回之間流離,希望到第三空間(台灣)去梳理這種流離的狀況。不過,「我」並沒有葉文海般絕望,習生的電單車亦沒有葉文海的快,路的終端也沒巨大的懸崖,以至他們沒有飊離原來的航線,沒有從斷崖連車飛躍而下。
後來習生借來哈雷電單車︰「哈雷機車是歪離常規的東西,歪離交通安全標準以及物理定律。高速之下世界已變形扭曲,讓我暫時忘記時光的法則,肆意回憶年輕時的熱血行動。」(頁66)不過,這等馬力的車是不能在台北街上行走的。在這個規範下,「我」與習生只好在公寓室內騎上電單車,在幻想中想像自己的飊車。這種含有「表演」成份的歪離與拍攝MTV構作一個身份相似,都是在現實中製造一個空間,讓主體可以進入去擺脫一下;但離開這個想像空間後,他們卻依然要回到現實,面對現實的糾結。
現實是,不論是台灣人還是香港人,身份建構的工程遠未完成,就如習生與唱片統籌楚伶就茶種的爭論。楚伶說台灣原沒有烏龍茶,又說「台灣烏龍比較接近日本的煎茶,多於中國原本的烏龍茶。」而習生立刻反駁說︰「日本的茶也源於中國唐朝。日本茶是蒸的,這就是唐朝人製茶的特色。」(頁29-30)不過這種往上溯源的爭論只會沒完沒了,對回應當下現實的身份處境沒有幫助,茶壼這意象能說明的反而更多。習生曾強調「任何一個紫沙壼都只可以泡單一種茶,因為茶壼吸收了不同茶葉的香味,味道就會亂,這樣再好的茶也泡不出真味來。」(頁212)這似乎說明,他嚮往一種固定的身份,而身份的積存,該如壼中的茶香一般,越積越厚;反倒產自雲南輾轉傳到香港的普洱茶,對茶壼並沒有甚麼要求,「泡普洱最方便,用甚麼器皿都可以。」(頁230)
不論是台灣人還是香港人,在文化的旅程中都是幾經轉折,在身上沉積了不同的文化,難以就文化身份有個清晰的界定。有人或會讚許普洱茶的方便,擁抱流動身份 (flexible identity) 帶給他們的另類想像;不過就「我」和習生來說,在流離下生活,他們「只希望共同經歷這一份絕對的感覺」(頁237),不論是在戀情上,還是在文化歸屬上。鄺國惠透過這樣一個香港人到台灣這個異地的故事,表達他對流離的不安,對期望安穩和絕對的想像。無怪乎他這篇尚佳的作品無人問津,只因為絕對的身份對當時普遍歌頌流動和混雜的後現代潮流,是多麼的格格不入。

《消失了樹》︰舉世無雙的巨大手臂,一定可以把一切都挽回過來
在回歸後,文化身份的追尋退了潮,陳冠中的〈甚麼都沒有發生〉彷彿為回歸這件事定了音︰甚麼都沒有發生;而新世代的作家如謝曉虹和韓麗珠也沒有在這探索上打轉,至於董啟章,雖在「自然史三部曲」的第一部寫及家族史,但往後兩部要追尋的則遠不是「文化身份」這四字可以涵蓋。
鄺國惠卻在十年後交出《消失了樹》。
《消失了樹》雖也是關於回歸的作品,寫作手法卻與《普洱茶》完全不同。《普洱茶》以寫實為主,但《消失了樹》卻異常魔幻,而在魔幻的表面往往看到與現實的對應,這種寫法像是承接西西、董啟章以來的寓言/隱喻式寫作。故事虛構了島和大陸,談及島回歸大陸前後的狀況,談及督憲爺把權力交給總統和總統夫人的情況,談及島民面對回歸的心態,最重要是談及四位主角──唐棣、亞申、Dave、西柏--連同與他們接觸的人──鄒越和杜若──的故事。
唐棣四位主角中最野心勃勃的一位,故事開頭就已經大致研發出如何把玻璃變鑽石(呼應陳栢祥主持和主唱的《運財至叻星》,代表香港人「至叻」的精神)。因著回歸臨近,他想要在回歸之前把一切辦妥,得到專營權,但卻因為政權轉移,事情一拖再拖;及至回歸後,新政權不太信任他而把專營權交給其他人,他不無感嘆的說︰「縱使這裏仍然不是大陸人的地方,難道這裏是唐棣這種人的地方嗎?」(2007,頁299)一個野心勃勃的機會主義員,最後變得兩邊不是人。
西柏代表著回歸期間另一種島民︰到督憲爺府轉換頭髮顏色,向西邊去。他從少到大研究這研究那,曾與唐棣伙拍研究鑽石,但是在這個轉折期,他決定離開島到西邊去,成為移民的一員。去後,他經常把錄音帶寄回島上給他的朋友,而每段錄音,就是標誌著一段過去了的時間。錄音帶凍結過去的時間,而聽錄音帶就能把那時間帶回現在,西柏所代表的,就正是急著逃避回歸要離開香港的一代,卻又眷戀著香港老舊而美好的時光。及至回歸後,他又回到島上,並把唐棣變鑽石的公式給賣了。單從錄音帶事件西柏看似是念舊的一員,但在大時代的氛圍塑造下,他也只好成為機會主義者的一員,無論如何念舊,朋友還是可以賣出去的。大陸人不明白島上玩的遊戲,為何要預留互相背叛的空間,是以,島一直被稱為「鐘擺之都」。
至於從大陸來的鄒越,更是名符其實的機會主義者。她在來到島上,懷著受歧視的心態要「島上每個男人愛上我」(頁52)。後來,她真學懂說島上的語言,但卻猛然發現,她喪失了說另一些語言的能力。這貫徹了作者的看法︰流動身份之不可得。以為自己能同時擁有兩種身份,但在時間之流下發現,當人獲得這邊廂的認同時,無可奈何地很難被那邊廂的人所認同。鄒越這個人確實可以自由流動,但她卻難以完完全全撇除身份認同,成為世界公民。當她憑藉她外來者的觸覺,發現這島往後還是獃不下去的時候,她就想回大陸去。她以為自己有大陸的背景,可以在大陸有所作為,就與Dave回東北去,只是在杉材集團的總部往外看時,卻見「四野雪茫茫,兩人萬分孤絕的發了楞了。」(頁372)流動對鄒越來說是美好卻又不可得的想像,她在不同的地方都急於獲得別人認同恰恰表明,其實她難以得到認同,她的時間好像總是錯了,身份總是外來人。
最後的是最平凡的亞申,最按部就班的。他是四個中最不為回歸籌算的人,只著眼於自己的感情世界中。但外部世界的狀況,使得他的感情也浸淫在這種末世的氣氛中。他「只敢在被單下如蟲潛行的手,爬過去,探過來,哪裏是幸福之所在?尋索是自主,抑或拒絕也同樣是自主。明明喜歡,就是不敢。」(頁229)因著前路不明,就連感情也變得難以投身。亞申覺得,「無論身處這座傳說之城,抑或現世界都同樣陷於難以理的孤獨中。」(頁332)
作者對回歸是如此悲觀的,在回歸不久,政府發現「島的東南面瀕海幾條街沉進海裏去了」(頁262),街愈來愈斜,甚麼都坍塌,腳下也變得搖搖晃晃。政府以為只要有「舉世無雙的巨大手臂,一定可以把一切都挽回過來」(頁276),但是島民呢?明顯已經對這種宏大作業無所寄望,「全島人盡皆陶醉於這香草的芬芳中;誰個不默默懷緬兒時風光的日子。」(頁281)至於四位主角,無論是回歸前面對轉移的不確定,還是在回歸後對前境的無望,他們都跑到酒裏去,去製造幻覺,去忘記今天、昨天、明天,甚麼都不管。當大家都浸在酒裏,就可以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︰「對於島民來說,在世紀更替前要面對一個更具體的轉變。不過這些都時隨著沉默消失了,彷彿不說,便不復存在。」(頁153)這種末世、無望而不定的氛圍,縱使不是回歸前後全部香港人的寫照,至少是作者那代一面對回歸時的切身感受。

《新聞在另一端》
而在最新的短篇小說集中,作者在〈序〉中表明,希望可以將以記者身份沒有報道的故事寫成小說,是以在這集中有不少故事以政治為題材的︰從小人物的角度出發,討論政治與市民生活的關係。
不過,這集中最引人注目的,是延續《消失了樹》中「酒」和「斜」這兩個主題的〈酒吧街〉和〈大河小河〉。在〈酒吧街〉中,作者開宗明義的說明這故事是以1992年除夕蘭桂坊人踩人的事件為藍本的。這故事是寫亞彬和Jasmine二人的戀情故事,從而側寫蘭桂坊的故事,再而暗寫港人面對回對的情緒。作者繼續延展《消失了樹》的風格和態度,以魔幻的寫法寫及他對回歸無可奈何的悲觀態度。是以酒依然是小說中最重要的意象。面對回歸帶來的鬱悶,「亞彬驚覺,自己不願停在任何地方,卻又生怕沒地方可落腳,所以不敢許下甚麼承諾,卻相信這種無言的許願,但到頭來發現彼此情懷都改變了。」(2009,頁241)。所以,他只好浸在酒中,以酒來製造幻覺,來舒解世紀末的鬱悶。
至於〈大河小河〉則是關於老爸大河和兒子小河兩代人的故事,他們都想離開斜道,找個平坦的地方。「在這條誰都不願意留下來的斜道上,小河便參加了他所屬於那個時代的遷徙行動,就依循與父親當年遷徙過來剛好相反的方向,往河的北岸走去。」(頁261)在這個新時代,流徙的流向倒了過來,只是這樣翻來倒去,平坦的地面依然是尋不見的。若然平坦代表富足,而傾斜代表貧窮,「對於這些終生渡河、在河的兩岸來回跑的人來說,命裏注定是沒有奢侈這回事。這是打從心底裏來的貧乏,一種旁人無法了解的貧乏。」(頁267)作者透過傾斜說明了人的流向,也說明了人無根的狀態。所以平坦,另一層意義就是有個固定的地方,可以把自身身份定下來。這又回到《普洱茶》的老問題。而面對這問題,鄺國惠從來都是悲觀的。他的悲觀,來自想要尋找穩定的身份/家,但在這個世代,在香港,註定是找不到的
譚以諾個人網頁︰http://enochtam.wordpress.com/

2011年12月4日 星期日

吊人與奧丁 / Hanged Man and Odin

又病了。正畫著一幅畫,靈感來自塔羅牌中一張皇牌「吊人」。

Fell ill again.    For weeks, I have been working on a painting inspired by a Tarot trump card,  the Hanged Man.


紙牌中的人像很特別,既給倒吊起來,卻是一臉沉靜,沒半分痛苦。研究塔羅牌的人士指出,「吊人」有這些特質︰

Tarot deck depicts a man hanging upside-down.  He shows no sign of suffering but instead deep entrancement.    Experts in Tarot suggest the Hanged Man carries these meanings:

犧牲 ﹣﹣﹣ 捨棄
停滯 ﹣﹣﹣ 接納
新觀點 ﹣﹣﹣ 沉思
抑制 ﹣﹣﹣ 等待

Sacrifice --- Letting go
Suspension --- Acceptance
New point of View --- Contemplation
Non-action --- Waiting



「吊人」也讓人聯想到北歐神話中的奧丁。奧丁給倒掛在「世界之樹」上九日九夜,他是自願的,並尋得智慧。


要畫好這幅畫,我想,要給自己培養多點沉靜與智慧了……


The Hanged Man is also associated with Odin in Norse mythology.  Odin hung himself upside down from the world-tree for nine days and nights.  He finally attained wisdom.

To paint this well, I think I have to learn what is silence and wisdom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