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3月16日 星期六

苦雨讀書會

參加「苦雨讀書會」的有新書友仔Percy,以及LooyNatalie與水。雖然圍讀的小說叫「苦雨」,但美食卻不少!有現造油醋黑木耳、有辣有唔辣黃薑薯仔湯,肥叉燒排骨、五穀包點菠菜芝士、蛋炒飯……還有自炒黑豆、雜色蘿蔔,多到食唔晒!


《苦雨之地》是吳明益新作,六個短篇組成小說集,Looy及水最喜歡的都是〈雲在兩千米〉及〈人如何學會語言〉,Natalie最歡喜〈冰盾之森〉,原因都是故事曲折多變,跌宕較大;相反Percy最喜歡的則是〈黑夜、黑土與黑色的山〉,原因則是較直白,反而更令Percy關注主角索菲兩兄妹的命運。

兩組不同的原因,點出了這小說兩大特點,其一是「故事中的故事」,就是將一個小故事鑲嵌在另一個故事中,這手法在〈雲在兩千米〉及〈冰盾之森〉運用得最突出。LooyNatalie都讚賞這手法,令故事更富趣味,轉折帶來張力及戲劇效果。Natalie更追問在〈冰盾之森〉之中,被困南極那一段「故事中的故事」究竟是真的情景治療?還是女主角主觀想像?
水及Looy同意,作者這種嵌入小故事的手法很成功,因為大故事與小故事既相關又不相關,給予讀者很多面向去理解,去猜想。水認為,這樣令整篇小說更撲朔迷離,也很浪漫。
Percy也指出,作者寫這些小故事也一絲不苟,顯示所做的資料搜集工作不馬虎,譬如寫到瀕死經驗只寥寥幾句,也是有根有據。

Percy又說,在〈黑夜、黑土與黑色的山〉中,雖然沒有加插小故事,但作者的敍述方式不易跟循,起初讀得有點吃力,但在習慣了之後覺得很有味道。他指出,作者總是將資料一點點、一點點慢慢說出來,譬如索菲,小說起初只形容她矮小,他懷疑可能她只是小孩子;後來才發現她已是成熟女人,這樣更吸引他想知道,索菲尋根的結果如何,可惜小說沒有說下去。




不過小說也有未盡善之處。NataliePercy與水都不太能投入〈恆久受孕的雌性〉,因為人物名字較古怪,性格也不太突出,而文中提及機械魚的構思更不太令人信服。Percy更發現,船的名稱ZeuZeuglodon)在第196頁誤寫成「Zue」,是為不美!


水也提出,在〈人如何學會語言〉中,作者區分了未學手語之前,主角的稱謂是「狄子」;在學會手語後是「深眼睛」。在65頁,作者以「狄子」這個稱謂,說主角在思考鳥鳴手語;在66頁,用「深眼睛」這稱謂,說主角想起了媽媽。水與Looy都懷疑,這兩處剛好打破並對調了整篇小說對主角稱謂的模式,究竟有何深意?抑或是失誤呢?

Percy認為,在「深眼睛想起媽媽」那一段的下文,有說「以別名/稱呼一件事物」;作者在這裡對調了稱謂,會否就是「以別名」去稱呼主角呢?水反駁說,在小說劇情中,這一段是帶出使用暗藏的方法去做鳥鳴手語,而這「暗藏方法」卻又與這對稱謂沒有關係;再進一步想,這個稱謂的區分是作者自己製造出來的,若作者在這裡是有心自破這個區分,自作自破,去使用原本不存在的「別名」,那麼意義又何在呢?

不過整體而言,大家都覺得這組小說組織緊密,雖以短篇形式出現,但神似長篇,讀來十分有趣!

2018年12月22日 星期六

流浪筆記

籌備經年的「流浪讀書會」,終於在月中舉行了!幸得新書友仔Natalie加入,大家下午便到來「煮飯仔」,有Sandra的精心少辣冬蔭功,有Suzanne的巧手香煎比目魚,簡直是絕配!還有Looy的台灣小吃、水的西班牙火腿,立德的哈蜜瓜,Alice的壽司,最重要當然是NatalieAlice準備的生日蛋榚噢!大家邊食邊談,直至晚上盡興而歸!

比目魚與冬蔭功湯,一個辣,一個香;一個清,一個濃,天造地設!

今次圍讀赫曼.赫塞的《流浪者之歌》,是Alice的心水之選!她說,閱讀的初期還有「餘力」留心寫作技巧,但愈讀愈投入,讀至後半部,作者多番描寫河水的聲音令她心生嚮往,而在她耳朵響起的竟就是第六章的名稱,「唵」的聲音!


人生之河,可幸遇有擺渡。

Suzanne說,故事主人翁悉達多選擇了「入世」的修行方法,去經歷人生種種,最後得道;她十分同意這做法,認為比只說道理更實在。Natalie說她還沒有完成整部小說,但讀至悉達多遇見僑達摩的章節很有趣,吸引她再讀下去。

立德說,他感覺赫塞寫這書的本意並非要說佛理,而他選的譯本,也是首個放棄直譯小說名「悉達多」,而譯作「流浪者之歌」,十分有意思,他也很有同感!他舉例說,作者用的詞語很西方,很著重「個人」的成長與經歷,這些都是西方人眼中很重要的概念,而不一定與佛學有關。

Alice認為,小說談的是佛學理念。Suzanne說,作者談的是他對佛理的理解。

Alice指出,佛陀本名是「僑達摩.悉達多」,故事卻把他一人分作二,讓「悉達多」遇見「僑達摩」,好像是一個人的分身,以不同的路徑再經歷一次求道之旅,很有意思!她又指出,佛陀故事有不同版本,在部分版本中,佛陀身邊並無一個「朋友」僑文達,而這小說卻安排了這個角色作對照,也很出色。

水說,閱讀過程中不時想起另一名著《基督最後的誘惑》,作者都是透過宗教領袖的事跡,既要說宗教理念,也要說作者心中自己的想法。水同意立德說,「個人」是西方人重要觀念,但如何面對「自我(那末識,我執)」,也是佛學的核心議題。

小說中有一句說:「看到的不再是他的朋友悉達多的臉龐,他彷彿看到許許多多其他的形象」。智慧的小說,一如悉達多,有多個面相,有多個詮釋的可能。


小說末段多番描寫悉達多的微笑,或許是悲憫,或許是嘲諷。


也一如人生悲喜流轉,讀書會又經歷了一年,面孔常新!人有生老病死,事有悲歡離合,自是常情。放下憂愁,記取快樂。在未來的一年,讀書會將嫁出兩個女,不點名了,只道衷心祝福!

2018年7月22日 星期日

井與天

所謂「井底之蛙」,從這井中蛙所見的天空,究竟是怎麼樣的呢?
井是圓的,想必那片天也會是圓的;那麼一個圓形的湛藍國度,其上有雲朵游移,從遠處飄往更遠處,那豈不是從太虛觀看地球嗎?
都是「圓」。

仰望穹蒼,那是無止盡的起點?還是自欺欺人的井蛙天?東南西北,羅盤三百六十度,清穹萬里不也是圓形的嗎?

畫中這個「圓」,驟眼看,有點似屏封,也有點似中式拱門,也許因大圓弧線,其下有人之故。
油畫是西式作畫物料,首次神來了一點點中國味!

首次畫群像畫,構思中,他們並非真實站在一起,卻又不想他們在畫面上各不相干。意念中,七個人物都是橙色,但又想有變化,而又統屬一致⋯⋯真係自設難題!攀在藤蔓叢之上的男子最遠,用色最冷最灰。掩嘴男子站在中途,半身橙半身灰,全靠他把遠近兩組人物連在一起。

畫這組扭結成漩窩的藤蔓最爽!色階相差非常小,筆觸也多用虛,製造遠在半空的幽邃感覺!

藤蔓的用色真費煞思量!最終沿用初稿的寶石綠。

初稿所用的紫色較灰,而今選用群青兌溫莎紫,上部群青較多,底部則溫莎紫較重。
又為求製造太虛的感覺,紫色的部分破出井口大圈,又斷又連的,伸延至畫面右上部。

畫中藤蔓象徵外力,不知不覺、柔韌而頑強的匍匐而來。今時今日,社會政治二元對立,辦公室講求效率與產量,這些都在不為意間改變了個人的意識與觀念,如水渲紙背。

古人以石砌井,我則砌以順手拈來的「圈圈石」,稍圓,又不太圓,我鍾意!

這幅畫有一個大「圓」置中,你看,那是井口之圓?還是天穹之圓?就在這圓邊之上,究竟我們是坐在井之中?還是井之外?又或者,這口井本是放於胸臆,如一窺管,讓我們探視自身?探視自己的好惡與初衷?


2018年3月3日 星期六

兩方編舟

一部小說的結構,並不是寫在紙上的一字一句,卻是全書核心。小說的結構,把作者的想法呈現出來;小說的結尾,每每就是作者心底的那一句!三浦紫苑的《編舟記》,無論是小說結構與結尾,都統統放在編纂辭典的專業人員身上,歌頌執著與認真。

我欣賞專業、執著與認真。不過,卻也有另一些處世態度與特質,圓融,務實與諒解。這兩者並不對立。故事中,直接參與編纂辭典的角色,代表執著的有松本、荒木與馬締(認真),代表務實的有西岡與岸邊。這兩組人物並不截然二分,他們是朋友,是夥伴,互相感染啟發,也有聚散離合,組成一個十分奇特的結構;而我覺得讀這小說最有趣的是,從作者如何處理這二元結構,看作者心中如何看待執著與務實。



小說一起首,就將辭典編輯室(出版社副樓二樓)描繪成一個極具密閉感的地方,是一個與外界隔絕、遺世獨立的小天地。小說分兩部分,前半部分是十五年前,開始編纂辭典的時候,故事由馬締加入編輯部開始,西岡離開結束。後半部分是十五年後,岸邊加入編輯部開始,松本逝世、出版辭典《大渡海》結束。人物的出場、角色的互動,安排成對稱的模式,一方面對比出十五年前後變化,另一方面,更凸出「松—荒—馬」對其他人物的感染力。最顯著的情節是西岡的改變,由玩世不恭變成認真(馬締之化身),認真成家立室,認真去幹他轉組後的宣傳廣告工作。同樣地(對稱地),岸邊也由時麾女郎變成認真的、有追求的辭典編輯。

當小說看到一半的時候,我常常自忖:究竟西岡這個人物,在三浦心中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?佔一個怎樣的位置呢?

三浦安排岸邊在編輯部發現了西岡十五年前留下來的「機密檔案」,並通過電郵與西岡通訊。再者,作者讓岸邊與馬締這兩個人物,接受了西岡的開解,抒發愁苦。這個時候,這個疑問就更引人入勝。在小說中後部分,西岡並沒有實正現身,卻以電郵、別人口述的方式「登場」;這種「缺席性存在」十分有趣,可以是一個饒有趣味、極具張力而又低調的角色;而西岡所象徵的處世態度,卻又剛好是「松—荒—馬」的對照!在一個擺明車馬歌頌執著、歌頌理想的故事中、究竟「務實」佔了一個怎樣的位置呢???

這就要看小說的結尾了。

老實說,我對小說的結尾最失望!在酒會上,西岡終於出場了,與馬締說了謝謝,因為馬締在《大渡海》的後記中提及他的名字;但後記寫甚麼呢?小說一概欠奉。小說結尾是松本交給馬締的「遺言」,昭示一份對傳統薪火相傳的熱情。這樣的結尾,義無反顧的將人物分成兩個等級,「松—荒—馬」是傳人,其他是助手。

我完全無意貶低鑽研文字學、編纂辭典工作的重要性!我也認為文字意思要認真雕琢!(小說舉一例,時下已無人再說「酩酊」一詞,而我就是在現實生活中會說「酩酊」的怪人啦!)不過,小說所體現出來的態度,可惜是有點單薄了!小說在字裡行間,對岸邊前一份時尚雜誌透露著輕視,以為印刷分色,時裝設計比不上辭典編修⋯⋯我想,若果「穿PRADA的惡魔」知道了,也一定有異議!一如前述,結尾安排西岡向馬締說多謝,並一再說自己沒有為辭典做過甚麼,卻不去闡釋馬締在後記中如何「提及」西岡。這樣的處理,其實是顯示了馬締對西岡的感謝(參與編輯)?還是西岡對馬締的感謝(提及名字)?這個問題的背後就是:怎樣才算是「參與」編纂?是不是只有在編輯室中的才是付出?而小說卻又明明說過,西岡在宣傳廣告上大力支持⋯⋯我所說的「單薄」就是,若果只看到編輯室那個小世界,那麼認真的專業,就只會落得固執的收場,而失於不能與其他人溝通與諒解了!

以前讀馬克思,讀到「辯證」這個說法,覺得無從理解,事隔多年,漸漸有了點體會。有的特質,若果只有它是不好的,而必須與另一特質一同存在,互相補足,互相制約,這樣反而更好。或者,「執著」與「務實」就存在辯證的關係。


2017年12月17日 星期日

威龍讀書會

今次「威龍讀書會」圍讀PHILIP K. DICKS的《TOTAL RECALL》。六十年代的小說,八十年代第一次拍成電影,二十一世紀再翻拍一次;大家都說,差不多半世紀前的短篇,卻一點不覺過時。

一桌美食,不會從大家的記憶中溜走!

ALICE說,小說中一句對白給她深刻印象:

「(植入記憶)比真正的事物還要真實…您自身所擁有的真實記憶,那些變得模糊的、冗長的和殘缺的記憶才是次一級的。」

ALICE問記憶是不是真的這樣呢?「假的」比「真的」更真實?

VICKY認為記憶要經過「處理」才能詳細記得。她說參與過一些訓練,通過對話與討論,增強記憶;沒有談過、沒有分析過的事情,許多時就不記得了。水與LOOY都指出,「記憶」本身運作的機制不就是這樣嗎?要在腦裡給一個「標韱」,腦才能把記憶翻查出來。

大家集中談「記憶」是怎麼一回事。VICKY說一天遇見許多人和事,但沒有經過「思考」的,過後都會像沒經歷過一樣;她許多時都是這樣。SUZANNEALICELOOY都說,有時人會為自己製造記憶,修改記憶,就如自我「植入記憶」一樣。

在這一點上,水提出對小說另一詮釋:或者奎爾並不真的到過火星,或者他也並不真的在兒時遇上外星人;實情可能是他太過希望到火星,以致自我植入了火星之旅的記憶,並讓這植入記憶在REKAL的治療室裡給「喚醒」了過來;到後來他為求避過殺身之禍,於是再次自我植入記憶,而這次就是與外星人的「救地球協議」,而實情是「自救協議」!VICKY聽了說,這有點像精神分裂。LOOY笑說,這可以是電影拍第三版時的橋段!


SUZANNE強調,記憶這主題永不過時,也很有趣,讓她讀來樂在其中。LOOY有感而發,說作者PHILIP DICKS的遭遇時不我予,在生時小說不受歡迎,但死後多個作品卻拍成電影,大受歡迎!這個諷刺就如梵谷!

意大利硬芝士配紅酒,絕配!
書友仔習慣以水果作前菜,今次立德牙痛沒來,水就在樓下隨便買一些。立德快點好噃噢!

2017年11月8日 星期三

呼回命運與悲劇

邀參加台師大「2017年第四屆全球華文作家論壇」,談的是學生時代的偶像張系國。以下是我的發言稿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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呼回命運與悲劇


我是張系國老師的粉絲,學生時代就喜歡他的小說,希望值這機會與大家分享一下讀後感。他的小說有一份徙勞的凄美與浪漫,今天想談談我對這獨特情調一點小小的看法。


回想當年閱讀經驗,腦際悠然生起「悲劇」、「命運」這些概念。古希臘悲劇說命運,故事中人物在不可知的命運中掙扎,而高潮往往就在發現自身命運不可逆轉的一瞬,這光景,悲壯之中也有錯愕。不過,張系國的悲劇卻把結局事先張揚,一早就告訴了大家,沒有發現,沒有轉折,死胡同式的宿命。同樣說命運,張系國自有他的一套。


呼回世界歷史,建構於張系國數本燴炙人口的小說:《銅像城》、《傾城之戀》、《五玉碟》、《龍城飛將》、《一羽毛》等,以連環小說的形式組成一首長篇史詩,記載了呼回民族的興亡。小說還以旅遊書、學術研究做包裝,以註釋、附錄的形式,補充大量呼回世界的資料,讓小讀者如我讀來疑幻疑真。



張系國這樣做不單要搭建一個虛構的文明,更要寫命運,這就體現於小說中一個很有趣的概念:「全史觀」。在他的科幻世界中,時間甬道已發明了出來,於是,在時間軸之上往返來回,到不屬於自己的時代去旅遊觀光,是平常不過的假日娛樂。在時間甬道中暢遊,唯一限制是不能到未來去。在這個世界中,出現了一班全史學生,各自回到不同的歷史場景中去研究。對於被訪的歷史人物來說,來訪的學生便是一個個「先知」,早已掌握了當地人的命運結局。人可來往,但史實不能改,也不會改,於是就有「全史觀」的出現:全史不能錯!


小說中每個角色,都在這「全史」處境中登場,各自為其理想、為心中愛與惡而營役,去奔波。他們不是不知有所謂的「全史」,但都希冀在其有限的生命中,創造一段小歷史,製造一段合自己意的小插曲;到底「全史」中有沒有意外呢?


戚姑娘明白于進心有所屬,卻仍一往情深;當地詩歌預示著索倫城終會陷落,但她卻三番四次為復興義舉奔走。
于進一心為妻報仇,卻又明知人死不能復生。
閃族隊長麥唐納,明知呼回人不會接受自己,卻仍冀望打破星族仇恨;他為閃族帝國執行任務,卻明知帝國已把自己當作活死人,連墓碑上的銅牌老早都鑄好了,為國捐軀的命運已被決定了。
馬上英雄施大將軍,失了雙足仍𡚒力為索倫城而戰,每次出場軍隊士兵都高呼「大…將…軍…」,這種架勢在故事開端是震天氣魄,然而後來大家都明知將會失敗,這都變作了沉痛輓歌。


這種「不可為而為之」的執念,驅使小說所有人物一步步走向毀滅,就如小說中被描寫為愚蠢的海那樣——


「究竟海是厭世自殺,還是真正預知自己的死期?如果是厭世自殺,那麼海顯然思索過生命的意義⋯⋯如果海能預知自己的死期,也必然具有某種異能或者特殊智慧。」(《一羽毛》,頁83)


愚蠢也好,智慧也好,在預知死期的躁動中,眾人物還遇到一些掌握「全史」的角色。史官阿ㄔㄨˋ是照顧戚姑娘的異人,全史學生梅心更是未來人。他們既是復興行動的旁觀者,也是半個參與者;他們既不能協助當事人修改「全史」,卻也屢有踩界洩露天機的時候。復興功敗垂成,不單讓這些「全史人」欷歔,他們更由於掌握「全史」,成為呼回革命義士的輔導員,諮詢顧問。一如我們凡人求神問卜,普通人把這些「全史人」當作窺探命運的一孔鎖鑰,渴望從他們口中得知自己的下場,索倫場是否真的䧟落。


在張系國的小說世界中,命運是一個外在於個人的他者,一種客觀存在。小說中,時間甬道不知因為甚麼人、甚麼原因而崩壞失修,「全史」一度出現可能被改變的機會;但是時間甬道後來又復修好了,於是「全史」還是不能改。在這失修與復修的工程中,主體是隱沒的,不清楚的。史官阿ㄔㄨˋ這樣對戚姑娘說:


「全史似乎是錯了,現在又修正回來。也許,我們每一代都自以為掌握住歷史,但每一代又都不斷在改寫歷史。歷史的必然,祇有在被另一種歷史的必然所取代之後,才變得不再必然。」(《一羽毛》,頁184)


從故事情節展現出來的是,「全史」畢竟改不了。兜兜轉轉,以為在命運的鐵板上打開了一綻缺口,卻終歸徙勞。面對著事先張揚的結局,戚姑娘所能掌握的是一個篤念:沒有永遠的滅亡,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永遠存在著。這並不是歷史,而是一份存在感。


小說還有另一層面的「全史」,就是作品與讀者之間的關係。張系國這一系列小說本身,正正就是以「全史」的格局與讀者見面,呼回民族的終局早已寫在《星雲組曲》中。《銅像城》說明呼回文明會崩潰,索倫城只剩一片焦土;《傾城之戀》也宣示了一眾角色人物的下場,在復興索倫城的運動中,將隨著城陷而灰飛煙滅,而「城」三部曲其實就是描寫這當中的過程。《星雲組曲》於一九七零年出版,「城」三部曲前後成書於八十年代中後期,最後一本《一羽毛》於一九九一年付梓。


這組小說獨特的結構,就是引人入勝之處。讀者孜孜追讀這組連環小說,作者多次說「欲知後事如何」,答案並非昭然若揭,而是早已公告天下!十年前結局已揭曉,一切都明明白白,但一眾讀者如我,十年以來卻依然俯伏書頁上,與人物角色一起希冀,一起憧憬,想著有沒有或者、如果⋯⋯


這並非簡單的倒敘敘事方式。當情節與「全史」觀點交替出現時,命運對角色人物的牽引,也投射到讀者身上,令讀者也成為了局中人。誰不受著命運的播弄?!在掩卷的一刻,讀者也悠然想起自己人生中的麥隊長,或者索倫城。


張系國的歷史浪漫情懷,不單只端賴科幻虛擬世界所完成,也是這個小說組群本身所設定。


張系國老師在論壇上聽了發言後回應,一再談到讓他印象深刻的石達開。同一條江,石達開渡不過,結果失敗收場;同一條江,毛澤東卻渡了。他反問,這是歷史的必然?還是歷史的偶然呢?

張老師在新書《金色的世界》發布會上說他的小說只有一個主題:「人到底能不能自己作主?還是人是歷史的產物?」

2017年9月3日 星期日

墮落

許多年前就讀過卡繆,但卻總覺得讀不懂。這個月又拿來讀,今次讀他的《墮落》,確實好!雖然覺得自己只懂一點點,已覺得棒極了!

不能介紹這部中篇的劇情,有的點子給我事先張揚了,書就不好看。還是讓我來介紹一下,書中提及兩個有趣的刑罰:「小安」(LITTLE-EASE )與「啐牢」(SPITTING CELL)。所謂「小安」是一個小牢房,高不能企立,闊不足臥,於是人在其中只能躬身,蹲行,這樣令人明白清白就在於舒暢的伸展身體。而「啐牢」則是一個密封的水泥殻,把整個人封進去,只有頭在外,任由其他人向他啐口水!




卡繆以這兩種刑罰作比喻,說明在日常生活中人人都服「啐牢」,並搶先向其他人施刑,啐口水,彷彿這樣便可以保持自己的清白,啐了口水便直奔往「小安」,至少免於被啐口水,逃避審判。這裡的重點是審判,在日常生活中,每個人不斷對別人審判。書中一句或者大家都聽過:

「我要告訴你一個大秘密,我親愛的;不必等待最後審判。天天這裡都在舉行。」




「小安」的說法讓我聯想到東晉﹒王康琚的《反招隱詩》:

「小隱隱陵藪,大隱隱朝市。伯夷竄首陽,老聃伏柱史。昔在太平時,亦有巢居子。今雖盛明世,能無中林士?」

今天通常只說「大隱隱於市,小隱隱於林」,算是簡化版。一般所表達的是一種生活態度,在世俗社會中生活都有限制束綁,若能超越,比離世隱居的層次更高。也由於這種理解,不少人「誤寫/轉寫」成「大忍忍於市,小忍忍於林」,相信是取其「忍耐」之意。

當然,「小安」與「大隱/大忍」的出處,寫作背景全完不同,不能直接比較,但背後有一個共通的疑問是:人在限制中,究竟將會更貼近真實?還是會為了委曲求全,人屈志曲呢?卡繆在小說中是這樣說的:

「你能想像一個常在頂峰和上甲板的人在這種牢獄裡嗎?甚麼?可以在這種牢獄裡而仍舊清白?不可能。太不可能!否則我的理智就癱瘓了。清白的人可以躬身駝背而活——這個假設我是連一秒鍾也無法相信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