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1月8日 星期三

呼回命運與悲劇

邀參加台師大「2017年第四屆全球華文作家論壇」,談的是學生時代的偶像張系國。以下是我的發言稿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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呼回命運與悲劇


我是張系國老師的粉絲,學生時代就喜歡他的小說,希望值這機會與大家分享一下讀後感。他的小說有一份徙勞的凄美與浪漫,今天想談談我對這獨特情調一點小小的看法。


回想當年閱讀經驗,腦際悠然生起「悲劇」、「命運」這些概念。古希臘悲劇說命運,故事中人物在不可知的命運中掙扎,而高潮往往就在發現自身命運不可逆轉的一瞬,這光景,悲壯之中也有錯愕。不過,張系國的悲劇卻把結局事先張揚,一早就告訴了大家,沒有發現,沒有轉折,死胡同式的宿命。同樣說命運,張系國自有他的一套。


呼回世界歷史,建構於張系國數本燴炙人口的小說:《銅像城》、《傾城之戀》、《五玉碟》、《龍城飛將》、《一羽毛》等,以連環小說的形式組成一首長篇史詩,記載了呼回民族的興亡。小說還以旅遊書、學術研究做包裝,以註釋、附錄的形式,補充大量呼回世界的資料,讓小讀者如我讀來疑幻疑真。



張系國這樣做不單要搭建一個虛構的文明,更要寫命運,這就體現於小說中一個很有趣的概念:「全史觀」。在他的科幻世界中,時間甬道已發明了出來,於是,在時間軸之上往返來回,到不屬於自己的時代去旅遊觀光,是平常不過的假日娛樂。在時間甬道中暢遊,唯一限制是不能到未來去。在這個世界中,出現了一班全史學生,各自回到不同的歷史場景中去研究。對於被訪的歷史人物來說,來訪的學生便是一個個「先知」,早已掌握了當地人的命運結局。人可來往,但史實不能改,也不會改,於是就有「全史觀」的出現:全史不能錯!


小說中每個角色,都在這「全史」處境中登場,各自為其理想、為心中愛與惡而營役,去奔波。他們不是不知有所謂的「全史」,但都希冀在其有限的生命中,創造一段小歷史,製造一段合自己意的小插曲;到底「全史」中有沒有意外呢?


戚姑娘明白于進心有所屬,卻仍一往情深;當地詩歌預示著索倫城終會陷落,但她卻三番四次為復興義舉奔走。
于進一心為妻報仇,卻又明知人死不能復生。
閃族隊長麥唐納,明知呼回人不會接受自己,卻仍冀望打破星族仇恨;他為閃族帝國執行任務,卻明知帝國已把自己當作活死人,連墓碑上的銅牌老早都鑄好了,為國捐軀的命運已被決定了。
馬上英雄施大將軍,失了雙足仍𡚒力為索倫城而戰,每次出場軍隊士兵都高呼「大…將…軍…」,這種架勢在故事開端是震天氣魄,然而後來大家都明知將會失敗,這都變作了沉痛輓歌。


這種「不可為而為之」的執念,驅使小說所有人物一步步走向毀滅,就如小說中被描寫為愚蠢的海那樣——


「究竟海是厭世自殺,還是真正預知自己的死期?如果是厭世自殺,那麼海顯然思索過生命的意義⋯⋯如果海能預知自己的死期,也必然具有某種異能或者特殊智慧。」(《一羽毛》,頁83)


愚蠢也好,智慧也好,在預知死期的躁動中,眾人物還遇到一些掌握「全史」的角色。史官阿ㄔㄨˋ是照顧戚姑娘的異人,全史學生梅心更是未來人。他們既是復興行動的旁觀者,也是半個參與者;他們既不能協助當事人修改「全史」,卻也屢有踩界洩露天機的時候。復興功敗垂成,不單讓這些「全史人」欷歔,他們更由於掌握「全史」,成為呼回革命義士的輔導員,諮詢顧問。一如我們凡人求神問卜,普通人把這些「全史人」當作窺探命運的一孔鎖鑰,渴望從他們口中得知自己的下場,索倫場是否真的䧟落。


在張系國的小說世界中,命運是一個外在於個人的他者,一種客觀存在。小說中,時間甬道不知因為甚麼人、甚麼原因而崩壞失修,「全史」一度出現可能被改變的機會;但是時間甬道後來又復修好了,於是「全史」還是不能改。在這失修與復修的工程中,主體是隱沒的,不清楚的。史官阿ㄔㄨˋ這樣對戚姑娘說:


「全史似乎是錯了,現在又修正回來。也許,我們每一代都自以為掌握住歷史,但每一代又都不斷在改寫歷史。歷史的必然,祇有在被另一種歷史的必然所取代之後,才變得不再必然。」(《一羽毛》,頁184)


從故事情節展現出來的是,「全史」畢竟改不了。兜兜轉轉,以為在命運的鐵板上打開了一綻缺口,卻終歸徙勞。面對著事先張揚的結局,戚姑娘所能掌握的是一個篤念:沒有永遠的滅亡,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永遠存在著。這並不是歷史,而是一份存在感。


小說還有另一層面的「全史」,就是作品與讀者之間的關係。張系國這一系列小說本身,正正就是以「全史」的格局與讀者見面,呼回民族的終局早已寫在《星雲組曲》中。《銅像城》說明呼回文明會崩潰,索倫城只剩一片焦土;《傾城之戀》也宣示了一眾角色人物的下場,在復興索倫城的運動中,將隨著城陷而灰飛煙滅,而「城」三部曲其實就是描寫這當中的過程。《星雲組曲》於一九七零年出版,「城」三部曲前後成書於八十年代中後期,最後一本《一羽毛》於一九九一年付梓。


這組小說獨特的結構,就是引人入勝之處。讀者孜孜追讀這組連環小說,作者多次說「欲知後事如何」,答案並非昭然若揭,而是早已公告天下!十年前結局已揭曉,一切都明明白白,但一眾讀者如我,十年以來卻依然俯伏書頁上,與人物角色一起希冀,一起憧憬,想著有沒有或者、如果⋯⋯


這並非簡單的倒敘敘事方式。當情節與「全史」觀點交替出現時,命運對角色人物的牽引,也投射到讀者身上,令讀者也成為了局中人。誰不受著命運的播弄?!在掩卷的一刻,讀者也悠然想起自己人生中的麥隊長,或者索倫城。


張系國的歷史浪漫情懷,不單只端賴科幻虛擬世界所完成,也是這個小說組群本身所設定。


張系國老師在論壇上聽了發言後回應,一再談到讓他印象深刻的石達開。同一條江,石達開渡不過,結果失敗收場;同一條江,毛澤東卻渡了。他反問,這是歷史的必然?還是歷史的偶然呢?

張老師在新書《金色的世界》發布會上說他的小說只有一個主題:「人到底能不能自己作主?還是人是歷史的產物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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