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3月3日 星期六

兩方編舟

一部小說的結構,並不是寫在紙上的一字一句,卻是全書核心。小說的結構,把作者的想法呈現出來;小說的結尾,每每就是作者心底的那一句!三浦紫苑的《編舟記》,無論是小說結構與結尾,都統統放在編纂辭典的專業人員身上,歌頌執著與認真。

我欣賞專業、執著與認真。不過,卻也有另一些處世態度與特質,圓融,務實與諒解。這兩者並不對立。故事中,直接參與編纂辭典的角色,代表執著的有松本、荒木與馬締(認真),代表務實的有西岡與岸邊。這兩組人物並不截然二分,他們是朋友,是夥伴,互相感染啟發,也有聚散離合,組成一個十分奇特的結構;而我覺得讀這小說最有趣的是,從作者如何處理這二元結構,看作者心中如何看待執著與務實。



小說一起首,就將辭典編輯室(出版社副樓二樓)描繪成一個極具密閉感的地方,是一個與外界隔絕、遺世獨立的小天地。小說分兩部分,前半部分是十五年前,開始編纂辭典的時候,故事由馬締加入編輯部開始,西岡離開結束。後半部分是十五年後,岸邊加入編輯部開始,松本逝世、出版辭典《大渡海》結束。人物的出場、角色的互動,安排成對稱的模式,一方面對比出十五年前後變化,另一方面,更凸出「松—荒—馬」對其他人物的感染力。最顯著的情節是西岡的改變,由玩世不恭變成認真(馬締之化身),認真成家立室,認真去幹他轉組後的宣傳廣告工作。同樣地(對稱地),岸邊也由時麾女郎變成認真的、有追求的辭典編輯。

當小說看到一半的時候,我常常自忖:究竟西岡這個人物,在三浦心中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?佔一個怎樣的位置呢?

三浦安排岸邊在編輯部發現了西岡十五年前留下來的「機密檔案」,並通過電郵與西岡通訊。再者,作者讓岸邊與馬締這兩個人物,接受了西岡的開解,抒發愁苦。這個時候,這個疑問就更引人入勝。在小說中後部分,西岡並沒有實正現身,卻以電郵、別人口述的方式「登場」;這種「缺席性存在」十分有趣,可以是一個饒有趣味、極具張力而又低調的角色;而西岡所象徵的處世態度,卻又剛好是「松—荒—馬」的對照!在一個擺明車馬歌頌執著、歌頌理想的故事中、究竟「務實」佔了一個怎樣的位置呢???

這就要看小說的結尾了。

老實說,我對小說的結尾最失望!在酒會上,西岡終於出場了,與馬締說了謝謝,因為馬締在《大渡海》的後記中提及他的名字;但後記寫甚麼呢?小說一概欠奉。小說結尾是松本交給馬締的「遺言」,昭示一份對傳統薪火相傳的熱情。這樣的結尾,義無反顧的將人物分成兩個等級,「松—荒—馬」是傳人,其他是助手。

我完全無意貶低鑽研文字學、編纂辭典工作的重要性!我也認為文字意思要認真雕琢!(小說舉一例,時下已無人再說「酩酊」一詞,而我就是在現實生活中會說「酩酊」的怪人啦!)不過,小說所體現出來的態度,可惜是有點單薄了!小說在字裡行間,對岸邊前一份時尚雜誌透露著輕視,以為印刷分色,時裝設計比不上辭典編修⋯⋯我想,若果「穿PRADA的惡魔」知道了,也一定有異議!一如前述,結尾安排西岡向馬締說多謝,並一再說自己沒有為辭典做過甚麼,卻不去闡釋馬締在後記中如何「提及」西岡。這樣的處理,其實是顯示了馬締對西岡的感謝(參與編輯)?還是西岡對馬締的感謝(提及名字)?這個問題的背後就是:怎樣才算是「參與」編纂?是不是只有在編輯室中的才是付出?而小說卻又明明說過,西岡在宣傳廣告上大力支持⋯⋯我所說的「單薄」就是,若果只看到編輯室那個小世界,那麼認真的專業,就只會落得固執的收場,而失於不能與其他人溝通與諒解了!

以前讀馬克思,讀到「辯證」這個說法,覺得無從理解,事隔多年,漸漸有了點體會。有的特質,若果只有它是不好的,而必須與另一特質一同存在,互相補足,互相制約,這樣反而更好。或者,「執著」與「務實」就存在辯證的關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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